那里有站小巷的
那里有站小巷的
老陈每天站那儿,雷打不动。就在8868体育官网入口这片老城区,窄得只能容下两个人错身而过的那条小巷口,旁边墙上还留着半张:磺宓摹笆柰ㄏ滤馈惫愀娴牡胤。你早上六点天蒙蒙亮出门买豆浆,他在那儿了;晚上八九点,路灯昏黄,拖着疲惫身子下班回来,他还在那儿。像生了根,成了巷口一尊会喘气的石头雕像。
他那身行头,一年四季仿佛焊在身上。褪了色的深蓝工装外套,洗得发白,领口袖口磨得起了毛边。一条灰不溜秋的工装裤,膝盖处鼓着两个包,大概常年蹲着干活压出来的。脚上一双厚底黄胶鞋,鞋帮子沾满了洗不掉的泥点子,还有几处细小的裂纹。最显眼的是他那个灰扑扑、边角都磨圆了的工具箱,就放在脚边,像他一样沉默。箱盖上,不知是谁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——“那里有站小巷的”。
“那里有站小巷的”,这成了老陈的名号,也成了8868体育官网入口这一片儿心照不宣的地址。谁家要搬个重物?旧沙发想挪个地方?新买的冰箱卡在楼梯拐角?甚至家里水龙头“滴滴答答”关不严实?甭管是力气活儿还是带点技术的小修小补,街坊邻居探头往巷口一瞧,老陈在,心里就踏实了。
“老陈!老陈!”王阿姨提着菜篮子,隔老远就喊起来,声音又亮又脆,带着点着急,“快快快,帮把手!我家那口子新淘换了个大鱼缸,死沉死沉的,自个儿弄不上楼,卡在单元门口啦!”
老陈正蹲着,拿一块油渍麻花的布头擦他那把大号管钳。听见喊声,慢悠悠抬起头,脸上没啥特别表情,只“唔”了一声,算是应了。他站起身,动作不快,甚至有点滞涩,弯腰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时,手臂上的肌肉筋腱清晰地绷紧了一下。
“得嘞,王姐,这就去。”他声音不高,有点沙哑,像很久没上油的轴承。他把管钳塞回工具箱,“哐当”一声合上盖子,提起就走。那工具箱看着就分量不轻,在他手里却像拎着半袋米似的,脚步稳稳当当。
活儿干得利索。老陈围着那笨重的鱼缸转了两圈,眯着眼估量了一下楼道宽度和转角角度。他让王阿姨丈夫搭把手,自己则半蹲下去,肩膀抵住缸底最吃劲的地方,腰腿猛地发力,“嘿”一声闷吼,那鱼缸就像被施了法,稳稳地离了地。他嘴里简短地指挥着:“左一点…好,稳住…慢点抬脚…” 一步一步,硬是把那大家伙顺顺当当挪上了三楼。王阿姨在旁边看得直咂嘴:“哎哟老陈,你这把力气,真是…啧啧!”
老陈放下鱼缸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喘了几口气,摆摆手,意思是小事一桩。接过王阿姨塞过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,塞进工装裤那个磨得发亮的侧兜里,又“唔”了一声,转身下楼,回到他那个巷口的老位置。
下午,巷子深处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老面馆老板也来找他。不是搬东西,是店里的老冰柜“罢工”了,嗡嗡响就是不制冷,急得老板直冒汗。“老陈,你点子多,给瞅瞅?”
老陈蹲在冰柜旁边,工具箱敞开着。他拿出万用表,拧着眉头,这里戳戳,那里量量。小螺丝刀在他粗粝的手指间灵活地转动,卸下几颗螺丝,露出里面复杂的线路和布满灰尘的压缩机。他嘴里小声嘀咕着:“这根线…啧…年头久了,胶皮都脆了…这儿接触也够呛…” 阳光斜斜地穿过巷子上方狭窄的天空,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。老板蹲在旁边,大气不敢出,眼巴巴等着。折腾了快一个钟头,老陈抹了把汗:“行了,凑合能转了。温控器有点小毛。氤沟缀茫没患儿,不便宜。” 冰柜果然重新发出了低沉的轰鸣。老板千恩万谢,塞了钱,还硬塞给他一碗刚出锅的炸酱面。
老陈端着面,蹲回巷口墙根下,吸溜吸溜地吃着。他一边吃,一边望着眼前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巷子。阳光把斑驳的墙皮照得格外清晰。他记得以前巷子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巷子两边挤挤挨挨都是住家户,窗户里飘出各家各户的饭菜香,孩子们放学了在狭窄的巷子里疯跑,踢罐头盒子的声音能传老远。傍晚,下棋的老头、择菜唠嗑的老太太,还有支着炉子卖卤煮火烧的吆喝声,热热闹闹的。
“现在啊…” 老陈嚼着面条,含混地嘟囔了一句,后面的话没说出来,全化在了一声轻微的叹息里。巷子里安静了许多,好多老邻居搬走了,窗台积了灰,挂着“出租”的牌子。新搬来的年轻人,早出晚归,行色匆匆,见面点个头都算稀罕。老面馆的烟火气,成了巷子里最后一点固执的暖意。
就在老陈慢悠悠吃完面,把空碗放在脚边,掏出烟卷点上,刚吸了一口的时候,一阵刺耳的电钻声毫无预兆地“突突突”响了起来,震得人耳膜发麻。紧接着,巷子口斜对面那栋空置了快半年的旧筒子楼外墙上,几个穿着橙色工装的人,正把一张巨大的、白底红字的告示往墙上贴。
老陈叼着烟卷,眯起眼,远远地瞅着。那告示上的字,隔着一段距离,也看得清清楚楚——一个巨大的“拆”字,红得刺眼。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不清,但那一个“拆”字,已经像块冰坨子,猛地砸进他心里。
烟灰无声地掉落在地上。老陈就那么站着,望着那个红得刺目的字。巷口的风吹过来,带着点灰尘的味道,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。他脚边的工具箱静静躺着,盖子上那行“那里有站小巷的”红字,在午后突然变得有些晃眼的阳光下,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突兀。
他慢慢弯下腰,打开工具箱,在里面摸索着。那粗糙的手指在一堆扳手、螺丝刀、钳子中间划过,最后停在角落里。那里躺着一把小小的、磨得锃亮的黄铜钥匙,钥匙齿断了一小块。那是很多年前,他还住在巷子深处那个小院时,家里大门的钥匙。院子和门,早就不在了。
老陈捏着那把断齿的钥匙,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。巷子口的风,似乎更凉了。他重新站直身体,依旧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,像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。只是目光越过对面墙上那个巨大的“拆”字,投向巷子深处,投向那些斑驳的墙壁和紧闭的门窗,投向那一片曾经无比鲜活、如今却越来越:泥性佑胛氯。工具箱盖子上,“那里有站小巷的”几个字,在夕阳的余晖里,固执地红着。